陳夢齋

珍重讀書身

【93包青天】别有人间(5)一夫

写在前面:本章又名,野生动物园不要下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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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入冬,寒气已降。赵祯下旨,以殿前司都虞候展昭为宣抚使,安乐侯庞昱为副,赴潭州协助使君赈济旱后饥馑。

九月中旬,庞昱因赈灾不利被包拯判杖刑百二十,念他年少体弱,重刑之下恐伤及性命,于是半月之间鸡飞狗跳、打打停停,刑责只决到一半。如今官家准他戴罪立功,余下六十杖,包拯只道以观后效。此时庞昱虽已踏上往潭州的官道,却丝毫不觉松快,人还只能在马车上趴着,支起车窗,便是展昭的银驹金鞍。

他手中还拿着本方志,关于荆湖的风土人情,粼粼湘水、浩荡洞庭,但他看来看去只觉目眩头晕。展昭见他读书急得面色发红,遂侧首笑道:“不必急于一时,车上读书,当心累坏眼睛。”

“可我什么都不知道,赈个什么灾?若是早些告诉我,我也好了解了解潭州。”庞昱想想便要落泪,眼角飞了两抹酡色,“到时若出了差错,我还如何有得好?”

展昭暗道他这些日子在开封府只顾着鬼哭狼嚎、花愁木惨,又如何有心思读书,开口却是:“等晚些到驿馆中再读也来得及,路上还有几天。”又道,“大人明鉴万里,你若知错能改,踏实做事,到时恩宽,也未可知。”

思及包拯,又听展昭说“也未可知”,庞昱面色瞬间白了下去,车中随行的庞府家臣给他添了一件裘衣,又听展昭温声问道:“你去过洞庭湖吗?”

庞昱自幼在绮罗丛中长大,甚少离开京城,山山水水于他而言,不过是鹅溪绢上的一抹青绿,又如何见过烟波浩渺?听展昭相问,他也只能摇头。展昭年幼时曾随孟若虚到过荆楚一带,沿着大江,经夔州、归州、峡州、江陵,过洞庭,直到潭州。一路触目亦是青绿,那常年深翠的山、碧透的水,还有茝兰清芬,有切切猿啼,有夕阳下浮光跃金的洞庭,有汨罗的涛声,有在秭归看见的那一只杜鹃。

“湘北洞庭八百里,水涵天影,层波万顷。”展昭侧目对庞昱道,“东接巴丘,西吞赤沙,南连青草,北纳大江,又接湘、资、沅、澧四水及汨罗江,是荆湖南北水系之最重者。而对于荆楚一带,包括潭州,治水治旱,相依相存。”展昭牵辔略向马车贴近了些,与庞昱细数潭州的地势、屯耕与水利,但见庞昱把下颌架在窗框上,点着头,眼睛却渐渐阖上了。

十月初十,钦差一行已至荆湖地界。庞昱已能骑马,便与展昭并辔。

荆湖南北两路,近三年皆少雨,今年自入春以来更是滴雨未落,洞庭湖枯水甚剧,州滩干涸,湖床龟裂,搁浅的鱼虾蚌贝早被抢食一空,后生的杂草也被掘食殆尽,如今八百里云梦只留浊流一线与赤地朝天,并着累累髑髅横陈其上。

行过洞庭便是湘阴。湘阴北部因濒于洞庭,又发湘水,地势最卑,往年水患频仍,人烟较稀。如今因大旱,此处倒也还算有些湿气,便聚集了大量灾民。无数灾民骨瘦如柴、状似骷髅,倚靠在官道两旁田埂下,或在田埂边用于防风的白桦下,白桦树的树干已露出了褐色的木质,齿痕刻于其上,森然怵目。那些尚有些许气力的饥民,听得辚辚车马之声,纷纷如虫蚁般蠕动起来,挣扎着从田埂里爬出,野兽般的目光盯着钦差队伍押运的米粮。

一个衣不蔽体的枯瘦妇人,干瘪的乳房被幼儿吮吸到溃烂,目光呆滞,显已奄奄一息。她怀中的小小幼儿腹部浮肿,肋骨根根分明,正闭目吮食着母亲的血肉,浑然不觉旁边数个饥民正直直盯着他看。

此情此景,庞昱攥缰绳的手更紧了些,他看向身侧的随侍庞兴,似要吩咐什么,却教展昭摆手止住。

“宗奕兄,不可。”庞昱分明见到他目中晶莹闪过,却听他道,“妇人之仁,无益民生。”

展昭深知,大量饥民集于此,表面虽如死水,但下有暗涌,一触即发。钦差护送大量食粮,若是队伍停滞或有人下马,必将激起饥民骚乱,届时争抢践踏,死伤非小。更何况这一带饥民足有千余,一旦成乱,都是百姓,禁军杀是不杀?

哭嚎咒骂声此起彼伏,展昭借内力高声下令,声振四野:“全体听着,加强警备!全速前进!”

禁军子弟纷纷刀枪向外,展昭亦驱马加速,终还回头一望。

那妇人已经咽气,周围的饥民围了上去。展昭阖目垂首一瞬,到底忍不得,将马缰向庞昱怀中一丢,略一蹬鞍,便飞身掠去。

一袭缀着海水江崖纹的大红官袍卷入饥民涛中,抢夺那哭声细弱的婴儿。十数个灾民如天赐神力一般齐齐向他扑来,一片混乱的厮打呼号中,无数的手撕烂了他的红罗袍,无数的手拽下了他的乌官靴,无数的手又扯住他的朱绫裤,速度之快让展昭瞠目。少年振气拂开那些饥民,又忽觉腿上一阵剧痛,竟是有人死死咬住了他的小腿,展昭伸手一推,血淋淋地教人撕下一块肉去。

饶是展昭身法卓绝,转瞬即出,但民乱到底酿成。饥民爬上田埂,或冲向禁军子弟的冷锐枪锋,一阵血雾冲天;或滚卧于九尺辐轮之下,生生碾成两截。血的腥味弥散开来,但对于浑不惧死、兽性已发的饥民来说,这不是权柄的警告,而是召唤,是血对野兽的召唤。

展昭将那幼儿置于庞昱的车中,跃上粮囤,指挥一部分禁军子弟横过长枪,拉成人墙,以枪杆为界护卫粮食。饥民依旧在冲撞,撞得囤中米粮在展昭脚下簌簌作响,他不顾腿上血流不止,只剑眉一扬,拄剑朗声道:“尔等有序之时,便是在下赈粮之时!”

灾民们饥馁日久,终归体力有限,血气带来的飓风刮过之后,便也渐渐安定下来。展昭略一环顾,对在车厢前的庞昱道:“宗奕兄,开仓,每人半升。”

庞昱高声抱拳应是,带领余下禁军子弟指挥百姓列队。金黄的粟米从粮囤里舀出,装袋分发到饥民手中,看着领了赈粮的百姓打躬道谢,庞昱忽然觉出没来由的自豪来,便也咧嘴一笑。

待胸中豪气渐渐平息,庞昱又想起了些什么,招呼展昭跳下粮囤,悄声问道:“小展兄,我记得这些粮食要运到潭州的,我们在这里……算不算……”

“算。”展昭答得干脆。
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庞昱脸色一白,只觉浑身又疼了起来。

展昭挑眉揶揄道:“能怎么办?自然公事公办。”他话音轻巧,换得庞昱手肘重重一拐:“敢情不是你挨打!少在这里说风凉话!倘若真的违法乱纪,包大人也不会轻饶你!”

​“到时你挨板子,我虎头铡,也算有个依靠。”展昭笑道,复正色看庞昱,“赈灾粮,本来就是赈灾的,你我行事……并无不妥。”他又望向那些在方才冲突中死去、被禁军拖到田埂下安葬的饥民,和远方露于野的白骨,叹气垂首。

​庞昱觑不清展昭的神色,见他似有不豫,遂抬臂搭上展昭肩膀,一边看着领了赈粮的百姓,一边笑着宽慰道:“赈粮于民,我也算和你展大人做了些好事。”

展昭抬首,星目微红,只问他道:“你读过《谢贺者》吗?”

庞昱一愣,随即摇头,又见展昭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,开口诵道:

“普天之下,莫非汉民,国家威力未举,使百姓困于豺狼之吻。一夫有死,皆亮之罪,以此相贺,能不为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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