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夢齋

珍重讀書身

【93包青天】别有人间(4)持盈

写在前面:同步过年失败现场,大家除夕快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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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殿前司送罢机要后,展昭推了禁军同僚的酒约,回了自己院子。他院中有单独的小厨房,里面大厨是从常州祖宅调来的那个平日侍奉他祖父的师傅,也最了解展昭的口味。等晚食的空当,少年坐在书房的黑漆束腰书案后,左手尚痛得有些麻热,便也无心观书,只环视屋内。他先将桌上镇尺束之高阁,换了一对鎏金狻猊铜镇,又抬笔给蜀中唐门的少主写了封信,附上尺寸,打算订一套自带机括的案架箱柜。

而后歪回榻上,用锦衾蒙住了脑袋。

来送晚食的是展昭的长随持盈,年长展昭七岁。他来展家时还在龀年,因是冬日在道旁救下的,故最初名唤“忍冬”。忍冬伶俐好学,性子又有几分好强,展洵救下他后便带在身边做了个书童,名为使役,其实每日大多是跟着主人读书,或是跟着夫人习算,偶尔才有些洗笔浣砚的活计,若是端茶倒水稍微烫热了些,都不会用他。待展昭出生后长到三四岁,忍冬便又做了少主人的伴读,之后便是每日陪着撒欢儿,今日一起骑竹马,明日一道放纸鸢。

忍冬十二岁那年除夕,展家家宴上,他为展洵俞练那一桌布菜,因分心看园子里戏台上的傀儡戏,不慎将热汤洒了手舞足蹈的展昭一臂。展昭年方五岁,当时便痛得嚎啕,忍冬一时也愣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

伤及主人,于家仆而言,那是杖责发卖的罪过,若是遇见不仁的人家,杖死也在理中。除夕家宴,展氏三世各房皆在,展昭是小辈中最年幼的,本就金贵得如活麒麟一般,忍冬出这档子事,难免惹族中长辈不满。

待展洵俞练并着府中长聘的几个大夫带展昭处理好烫伤抱回席中,忍冬只跪在原地未敢挪动。展昭在展洵怀中拧着身子要下地,又蹲下来看忍冬缩在袖子里的手,扬起小脸对展洵道:“爹爹,冬哥哥的手也烫到了,请大夫给他瞧瞧。”

展洵这才想起,忙唤人取冷水来处理,大夫挽起忍冬袖子时,展昭的小脑袋瓜也凑了过来,一边冲忍冬的手吹气,一边念念有词,语调中方才哭过的鼻音还未完全消退:“呼!呼!呼!小昭吹吹,痛痛飞飞!”

孩童的天真总能搏满堂笑语,加之展昭并没有什么大事,忍冬便无人再提,但也未曾被宽恕。待到元旦后各房归家,忍冬又向展洵请罪,展洵垂眸看见少年手上尚未愈合的烫伤,叹气道:“我昨日实在心急昭哥儿,有些急躁,倒忘了你。”他扶起忍冬,温声致歉,又道,“大夫给的药,要好好涂。”

“是,主人。”忍冬垂首又道,“忍冬有罪。”

“称罪不至于,你年纪尚小,十分稳重倒不正常了。”展洵笑着宽慰他,“昭哥儿你也看了,没什么事,你不必太过介怀。”

忍冬向来是好强的,做事稳妥,又一直把展昭当亲弟弟一般,他只略一想自己昨日疏忽,眼泪便落了下来。

“冬哥儿。”展洵抚了抚他头上总角道,“你在家中,已有六年,从未出过什么差错。忠叔还与我夸你聪明,账目什么的一点就通,怎么偏偏在此事钻牛角尖?”见少年仍低着头,展洵半板着脸吓他道,“难道非要我传了杖捶你一顿才舒坦?”

忍冬仰首看他,腰背随之绷紧。展洵便失笑道:“我是不敢的。今日打了你,明日展昭便要找我哭。”

“需知持虚易,持盈难,昨日的汤碗,装太满了。”展洵道,“持盈当谨,持虚若盈,无论境地如何,稳慎都是要的。”他顿了顿,正色宣判道,“你以后,便改名‘持盈’吧,也算时时为戒。”

再后来展洵、俞练横祸而亡,展昭常居鲁南,持盈也一直跟在他身边。只是展昭较为随性,年岁稍长些,事事能自理后,便也不再太用什么女使厮役,他二人只如兄弟一般,展昭读书,持盈也读书;展昭习武,持盈也习武。待入仕之后,持盈虽仍侍奉左右,但展昭院中事少,日常洒扫杂务也有专门差役,加上持盈本在泰山书院时便与公孙先生相识,于是更多的便是协助公孙策做些府衙吏务,可称得上是公孙先生在幕业上的学生。

奉菜的攒盒有上下两层,下面隔层中垫着小炉,揭开盖来,热气氤氲,醇香满溢。晚食照例四碟菜,两荤两素,并一例汤,持盈布好了菜,展昭将写好的信笺交给他:“辛苦盈哥哥,帮我递到蜀中唐门。”

“是。”持盈应下,又问,“明日哥儿想吃什么?”

“易伯伯做什么我都喜欢。”展昭端碗扒了一口饭,“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出差,若唐门遣人来装箱柜案台,烦请盈哥哥帮忙接待。”

“是,公孙先生也与我说了你出差的事,叫我别忘了给你收行囊来着。”

持盈说起公孙先生,展昭只觉掌心幻痛,便快速把桌上饭食一扫而空,而后广袖一拂,碗筷一推,取绢帕擦了擦嘴,又借着持盈捧过来的银盏漱了口,方一笑道:“如此有劳盈哥哥,我去前衙见大人。”


季秋天黑得愈早,金乌一落,秋寒便侵了上来,加之廊庑寂寂,更添衙署肃气。展昭行过中庭,凉风习习,吹落的银桂闪着月色,一树梧桐也正窸窸窣窣落着叶,秋日枯叶卷着边儿、打着旋儿,脉脉分明的,落下满院秋声。那盛夏、早秋时极茂密的树荫,早已能泻下一堂的月光。

到了前衙,展昭在公事房门前站定,抬手叩门。不出一息,便听见一声顿挫有力的“进来”。

包拯与公孙策一直以来都是在同一间公事房,衣袂相接地用一条长案处置公务。往往是公孙策先拟呈文,再传给包拯用印。展昭进来时,公孙策正理着案上公文,包拯按膝端坐于书案之后,他刚解下乌纱换了绀青竹纹常服,绦带虚束,额角尚有展脚幞头方正的压痕。

展昭特科入仕之后,攻讦之音便从未停过,也有言官君前面刺,包拯已不知驳了多少。

“属下参见大人、先生。”展昭趋前躬身拱手一礼。

他今日着了一身碧青曲水锦广袖圆领袍,系团玉灰鞓,戴皂纱幞头,清清俊俊,十足的读书人模样。包拯目光在他身上上下一扫,抬手指书房另一侧的小案示意他坐。这小案是展昭入仕之后添进公事房的,案上文房齐备,方便包拯与公孙策指点他公务。

少年甫一坐好,便听包拯劈头问道:

“你这几日,书读得如何?”

展昭左手缩在袖子里,指尖搓着衣料上织锦的纹路,脚在案下缠在凳腿上,又往公孙策处一瞄,才垂眸回话道:“回大人,属下刚温了一遍刑统,也读了大人关于决狱的官箴。”

包拯颔首,取了押在案上的《刑统校正》翻开,考他律令法条。名例律一篇竟是一字不差成诵无碍,余下篇目虽不如名例律一般,却也熟记了内容,只是字句表达与正律稍有出入。想想展昭入仕不过一旬,能将十二篇、五百余条律令怀藏于心,就算幼时有些基础,也是难得的勤勉。

“法令昭然,有如日星。”包拯将数卷刑统归位放好,只沉声对展昭道,“但律文至细,律义至深,且法为辅德,刑以弼教。于致用而言,习律条之字句,如千里一步,不可废,然远不足。”

展昭起身应是,目视长案后的肃容长者,一双眼睛灿若辰星。饶是包拯为人刚毅,见他如此,也只能摇头微笑温言相对:“傲不可长,还当加勉。”又招他到案前,递他一张纸笺,笺上正楷端直,写了一制判之案:张三去妻后,妻犯罪,请用子荫赎罪,张三不许。

“你来作此判。”包拯吩咐道。

展昭知道这一案应援引名例律中的“请减赎”条下“其妇人犯夫及义绝者,得以子荫,虽出亦同”之文,却又想起《礼记·丧服小记》中“为父后者,为出母无服”一文,遂以此来问包拯,是否法与礼也有龃龉之处。

“虽说国法中亦有礼法,但国法与礼法,所约束者并不相同,所维护者亦不相同。”包拯道,“便以此条为例,本府问你,何谓父后?”

“承父业者方为父后。”展昭道。

包拯摇头:“于礼而言,若无大过,占嫡占长者即为父后,权责并生,与其择业无关。所以‘父后’二字,所指代者,并非全部子女,只嫡长子而已。然刑统中‘得以子荫’所言之子,乃任意息子。这个中差别,便精微可感。”

“可知国法重人,然礼法重宗。”包拯继续道,“为父后者,为出母无服,非绝母子之义,实不敢以私亲废先祖之祀。故父若在,子未承祀,可为出母服期。”

“然国法所念者,乃人伦之本。母兮鞠我,恩义难绝,子为母荫,天经地义。”

“礼记出母无服,然国法疏纲相加,由此可知,法之一字,本于人、本于情、本于恕而已,‘宁失不经’,‘不可以法废恩’者皆如是。”包拯教导门生子弟,向来耐烦,谆谆数言,直溯法之根本,高屋建瓴。

“属下明白了。”展昭看向包拯,又问,“若依方才大人所言,是否可以认为,国朝律法,实以宽大为是?”

“与其说以‘宽大’为是,不如说是以‘慎恤哀矜’为是。”包拯道,“慎者,乃详审曲直,加刑慎惕之意,当精密严恕,毋枉毋纵毋滥,使刑必当罪也,与宽刑、轻刑无关。恤者,则是在法理之间,弼以人情,听讼求情,断狱求生。务在尊长怜弱,哀鳏寡孤独,虽有轻减之意,但不可去法远甚。若一味以宽大为是,于不当恻隐处恻隐,使无罪者不得直,有罪者得幸免,则教之不从,刑难督之,又如何善善恶恶、贤贤贱不肖?更难为天下人之劝诫。”

“属下以为也是如此。”展昭点头道,“所谓宽大,只见入罪之人可悯,未见被伤之人犹可念也。此乃为贼计,非谓良民计。”

展昭话至于此,江湖气骤显。包拯蹙眉斥道:“此乃意气之言!虽是百姓所念,民心所归,但你是执法者,持此之见,易流于忿激,忿激乃私情一种,理应摒之。”

“你既读了决狱相关,我来问你,哀矜二字作何解?”

“哀矜是无差之公心。于入罪者,哀其德丧失生;于被伤者,哀其身损命舛,”展昭垂首答道,“断罪决狱,以刑刑人,痛也哀也,非快意事,属下知错。”

包拯正言相诫道:“听讼断狱之法,公则平,私则偏。所谓私者,非必惟货惟来也,只缘有差有偏之忿激多,而无差无偏之哀矜少。先有成心成见,又如何再作平等观?”

见少年人的肩有些塌了,显得顿时一蔫儿,包拯便宽慰他道:“不过此理知易行难,本府断案多年,也无法全摒忿激之心。”他看向身旁公孙策,微微一笑,几不可见,“倒还需要公孙先生在旁时时提点。”

“你之前说自己经史荒疏,本府只道是你谦虚。今日一见,想来展护卫只是坦诚而已。”包拯话锋一转,“但听讼断罪,古有春秋决狱、引经代法,虽然如今已非时判所尚,但由此可见,经史于律学而言,总不可废。依本府看,你在今年之前,除去习律之外,还需将五经四史一并讲明记熟。”

“便由公孙先生从旁提点督促罢。”包拯见展昭自从进了这屋,目光便时时去瞄公孙策,觉得有趣,遂半板着脸,开口逗他。但见那孩子应了声是,人却更蔫儿了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文后碎碎念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1、“甲去妻后,妻犯罪,请用子荫赎罪,甲不许。”为白居易《甲乙判》第一例,因为本丈育没看过太多案例,所以这里安给了大人。

2、“听讼断狱之法,公则平,私则偏。”该句出自吴雨岩《母子兄弟之讼当平心处断》判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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